第五十回 惩暴君月中锯巨木 怜故主灵府即情关
却说铁拐先生演述后羿中计被羁,说了几句倔强的话,却也刁钻有理。众人忙问:“吴老人如何对答他呢?”铁拐先生笑道:“你们急什么?试想,月府星君是何等聪明伶俐的天仙,哪消人家诘问,却早预备了对付的话。上面书中,星君面谕吴刚如此如此的,就包含这等话在内。”
接着,铁拐先生继续往下说道:“当下吴刚笑对后羿说道:‘你别夸嘴逞刁,诽谤星主。老实说,我们星主,她是何等身份,何等神通?多少大罗金仙拜服得五体投地。瑶池西王母,乃神仙领袖。元始老君是神仙祖师,他们见了公主,还不肯自居尊长之礼,这是你所深知的。她有恁大的神通、手面,难道倒怕你这小小孽畜不成?一则月府是清幽之境,多少没福的仙人,尚且无缘到此一游。因为公主是世界古今人天仙俗中第一清高之人。等闲神仙,如何能够见她?不但见不着她,连这月宫寸土也挨不上他们踏一步儿。这又是你所知道的。难道为你这孽畜闹了些小小风波,还去上天庭,朝天帝,遣将请兵,兴师动众的对付你这家伙!且莫说用不着如此张皇,就是这批天兵神将前来驻扎一刻儿,公主也是断断受不了的。既不轻用兵戎,难道又能亲现金容,和你这畜类打话斗法不成,那不更亵了她的身份了么?有这许多为难之处,万不得已,只好略施小计,把你引到这儿,担任这项工作。可是你说什么公主哄诱你的话,这是不对的。公主不是宣旨命你把此树锯断,以为将功补过之地。你不是亲口遵旨,自愿前来做工的么?如今工程还没动手,公主怕你有始无终,锯了一半,忽然厌烦起来,你又新得了飞行之法,一下子丢了锯树工程,向下界这么一飞,那时树没锯成,却留下这连皮带骨的娑婆树。你想想,那是多么难看啊!再三思量,你这蛮东西,对你软商,是不中用的。只得再用仙法,暂时将你禁住,你今且莫多说,只要努力锯树,树断之时,就是你恢复自由之时,也就是你夫妻下凡之日。公主可算始终没有失信于你。怎见得是哄骗你咧。’
后羿听了,没有说话。先是呕气儿,不愿动工,后来想到:‘酒饭篮挂在树梢,要不将树锯断,篮子不得下来。看这情形,除了篮中酒饭,再没茶水粮食给我,哪时肚子饿起来却受不住,我只好用力加工,将树锯断,再向她索回嫦娥。她既自诩信义,当然不能再生什么枝节了吧?’如此一想,只得忍住一口恶气,使尽平生气力,锯这娑婆树。树身虽大,经不得后羿天生神力,本来两膀子的力量就可以弄得断的,何况还有这么一件器具?不消几个时辰,已经给他截断,上面的树梢倒将下来,可煞作怪,树身尽向外倒,饭篮却向内溜,飕飕地一来,就落在后羿手中。后羿瞧那饭篮至多比拳头略大,内中装着的酒饭,可经得后羿这般血盆大口随便一吞么?
后羿此时已是饥火上烧,万分难忍。见了这种情形,不禁又气又愁。气的是星君有心捉弄;愁的是不得饱肚。想来如此,区区之物,吃了中什么用?原想丢了不吃的,又奈酒饭的气味比平常不同,真是又香又甜,非常鲜美,禁不住一阵阵的口涎,淌将下来。
他又想到:‘横竖工程已完,事情已了,马上可以回去,何必瞎吵瞎愁。现在既有好酒好饭,不妨先吃它,再行起身去找那吴刚老人,还怕他不好好补请我咧。’于是把篮中的酒倒了出来,饮个痛快,再把饭送入口中。说也不信,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。原来空篮中好好的,又涨溢了酒瓶、装满了饭。后羿喜道:‘原来此篮有这许多好处?等回见到吴刚老人,非求他割爱赠送不可。’于是放大了胆,撑开肚子,一连吃了三百五十多篮,这才觉得腹中饱满,十分舒适。瞧那篮子,还和头先一样,满满的仍是一篮鲜甜的白饭和一瓶芬芳的好酒。后羿笑道:‘好家伙,好耍子,把这东西带在身边,走遍天下,历尽十州三岛,不用耽心粮食了,真是大妙。’
一语未了,那篮子忽然脱手而去,只听飕飕地一阵响,早又回到那原挂的树梢上去了。后羿倒给它吓了一跳。正迟疑哩,猛听得呼呼地一阵风响,眼前树影散飞,耀得他眼花缭乱。地上的树屑,随风卷起,吹入眼帘。后羿急忙把眼睛闭了一会儿,心中又怪此风来得突兀。须臾风定声寂,睁目一看,不觉叫声苦,原来那树锯断处,已重新拼合,依然颤巍巍矗立半空,高入云霄。不但找不出锯过的痕迹,就连方才锯下的木屑,也一些儿都找不到了。后羿到此地位,不觉十分伤心起来,却不敢骂星君。只恨教自己飞行,骗自己冲入月宫的魔鬼,害得我太苦。他久作凡人,不知天上仙法的厉害。他既自诩天上金仙,怎不晓得月宫的法度呢?星君随随便便的玩这一下,就把我弄得不生不死,难进难退。那魔鬼既没本领胜过人家,又不亲自去帮助他,却引我来上这大当,岂不是存心害人。想到这里,恨不能立刻飞下凡间,将那魔鬼射个三四百下,戳得他浑身没块好皮好肉,才泄得胸头之气。
气了一会儿,又呆了一阵。看看天色渐黑,那不知利害的肚子,不通世故的肠子,却又不谅它主人苦痛,又在那里辘辘转动,纷纷吵闹起来,闹得后羿非常难受。心想,和它们是同甘共苦的东西,也舍不得让它们吃苦。但是除了再努力锯树,那饮食虽好,断断不得下来。没奈何,喟然长叹了一声,低下头,重新再玩这一套把戏。直等锯断了树,这才外甥照火把,饭篮儿照旧下来,照旧给他喝得大醉,吃个大饱。这篮儿照旧装满酒饭,照旧的向来的方向骨碌碌滚了回去。那后羿猛然想到要把那断木头用力按住,不让它自由自在地拼合起来。可是刚一转念,狂风照旧又起,比先前更加厉害。除木屑之外,又加许多砂石,简直把后羿的眼睛迷塞得张不开了,只有一阵阵的眼泪淌个不止。如此闹有两三个时辰。后羿是个性急的人,眼中痛得十分难熬,恨不得找把小刀,把那两粒眼珠挖出来了事。好容易平平静静下来,眼泪止了,不痛了,也不痒了,耳旁的风声也没有了,才敢睁开眼睛一看,真把他气得怪叫起来。
原来那二次锯断的树,照旧拼合起来,矗立云霄,高不可攀。一只饭篮儿,又是高高地挂在树梢上,宛如树上结出一个西瓜来,随风吹动,却也好玩儿。这把后羿弄得目瞪口呆,俨如木雕泥塑一般,半晌不会动弹。想想没有办法,只有耐着火性,照旧挨着。后来他又想出一个法子,等得饭篮到手,却不吃饭,先去按那断树。说也不信,这树宛如通灵一般,只要后羿的手触着树木,马上就有大风作祟。吹得个后羿几乎连眼睛都弄瞎了,结果还是外甥照灯笼,其名曰照旧。饭篮照旧挂上去。断树照旧拼起来。后羿尽管负气,肚子照旧不知利害,肠子照旧不通世故,照旧是饥渴难当,照旧要吃饭,照旧非锯树不可。如此照旧照旧的,过了两天,后羿才有些死心塌地,预备作个无期限的长期小工,再不想什么侵夺僭窃帝制自为的雄心大略。
天上两日,人间已过了数月。此时有穷国中因失去国王,朝中纷乱得了不得。即有国中大小神祗上禀天庭。玉帝查出后羿现在公主那里;又查得此人在位,本有五百余年,因他为政不德,殃害人民,已将禄命削去,不久当被臣下所杀。便命太白金星前来传谕,命将后羿的身体放回,受臣下篡杀的果报。至于他的生魂,却不妨留在月宫,仍叫永远作此锯树的苦工,以代冥刑。非至所受苦痛抵得过他的罪孽时,不准另行投生。”
铁拐先生说到这里,作书人却要插入几句废话,奉告看官听清楚了。这后羿飞入月宫始末情由,如今有许多科学家、地理学家、探险家,都说月球和其它星球一样,都有人民城廓,文物制度。而据中国数千年相传的故事,又说月中有太阴星主持各事。又有一人专在那里用锯子锯那大娑婆树,随锯随断,断即复合。树顶挂有饭篮,断时便下,合时又上,和本书所说一般无二。不过传说的人太无学识,不但错认嫦娥即太阴星主,却不知锯树者是什么人,为何要受这等苦楚。自从新学大兴,新说盛行,这等古话归于迷信一流。达人学士,既不能找出月中证据,只好附会新学,单道月中可以交通,至所说月中情形,究竟大半属于理想。是否确实如此,谁也不敢断定。据作书人见解,现有许多事情,中国古时所传,近于哲学。外人所讲,则完全属于科学。二者每有绝对相反的议论。其实仔细研究,何尝没有可通之理?比如雷电击人,科学家说是触电,道理是一些不错。若照本书所说,那触电之事,仍属天神管理。若不然,为什么千古相传,今昔所闻,凡遭雷击毙命的人,大抵都属于凶人恶煞之流;却不曾听得有品行端正的正人君子受触电的惨刑。这话虽也近于武断,但坚主无神论者,又何尝有甚么凭据,可以指给我们,作研究的资料呢?雷电之理既然如此,月宫的情形,正可作同样观。窃谓徐福浮海遇仙,就在海中立国繁殖人民,建设为政。在徐福未至之前,彼邦人民,安知不属神仙之徒。若不然,为什么仙人又有主权,将该地赐与徐福呢?以彼例此,或者将来的月宫,也和当年的海国一样,由太阴星君赐与今人,作殖民之地。也许她心恋清华,不忍割弃,终不许人类问津。这都还在难料难言之列罢了。若因信了几位探险家的话,就硬说月球和地球一般,是人类居住之地,绝无所谓神仙者往来留去,那又和雷电无神之说一样不能折服我们这班顽固的冬烘了。废话不宜多说,多说使人讨厌,赶紧接谈正事。
铁拐先生说:“天帝传谕太阴星君将后羿魂魄拘住,把身体释放回阳受罪。星君自然照办。可想失了魂魄之人,怎能作得出好事情来?后羿再度回国,简直同疯人痴子一般无二。所以不久就被寒浞所杀,一点没有抵抗之力。后羿既死,他的罪状本已消去一半,照例该入冥司受冥律的处分。玉帝特别加恩,准他在月宫再受五千年磨难,即予恢复天位,仍归黑虎星的原班。这本是最好的事情。谁料后羿本是好淫之人,魂虽被拘,一片痴心,仍恋恋于嫦娥。每逢碰到嫦娥来到园中采花扫竹,游山玩水,他必哀号呼唤,声闻远近。嫦娥先是不理,后来日子越久,事过情移,常人对于过去之事,往往能够忘仇而忆德,何况嫦娥本是慈祥忠厚的女子,听了这等凄惨之声,一则毕竟是夫妻之情,后羿便有千日的恶处,也未尝没有一日的好处。如今他魂被拘月宫,常年受那日炙雨淋、风吹霜打的苦楚,这都是为了自己之故。本人既已成仙,却不但没曾吃他丝毫亏苦,实际还算得了他的成全。而他却为我受罪,以前的日子不算,这将来的千年岁月,如何受得了。二则后羿如此哀号,星君虽然未知有无所闻,而一班姊妹行中,却都拿作新闻来讲,见了嫦娥都纷纷取笑,说她忍心害理,把个亲丈夫陷到这等地步,怎不发个慈悲,替他向星主面前说个分上。这等似嘲似讽之谈,也很叫她难受。有此二重原因,嫦娥心中就不知不觉地有了怜痛后羿之意。”
铁拐先生说到这里,那几位听讲的女仙,不觉相向叹息道:“天下最勘不透的,正是这一个情字关啊!可怜可怜。”钟离权究竟年幼,不知世情,听了这话,忽然嗤的一声笑将起来,说:“两位究是女子心地,生得比我辈仁慈。当心罢,师尊才说嫦娥发了慈心,虽没说到结局如何,却料定她因此一念,还得下凡走走。也许这就是孟姜女的前生,也未可知。你俩既如此慈悲,将来万一有人向你们说些亲亲爱爱的话,只怕也会怜疼人家的苦心痴情,动些什么凡念。那时师尊可帮不了你俩的忙啊!”
此言一出,唬得张果、费长房咋舌不语,气得仙姑、通慧哼的一声冷笑,一霎时粉面呈红,怒不可遏。
铁拐先生忙喝道:“小孩子既不懂事,怎敢胡乱评论人家。尤其是对于妇人面上,说话更要谨慎。似你方才这等话,简直是轻薄无赖。对别人尚且不可,何况对于自己的同门师兄弟辈。这等口过,论人事当折寿算;论仙律也应减功行。这都是你自取咎自吃亏,与人何干?下次再不小心,我也不敢和你相见了。”一席话,说得钟离权汗流浃背,伏地不起。倒是仙姑等看不过去,一人一手,笑着扶他起来。钟离权又向二人再三赔礼。铁拐先生又慰勉了几句,方又继续说道:“方才阿权猜说嫦娥即是孟姜女前身,这话倒准给猜着了。那嫦娥一则怜疼后羿,二则为要止住他这般叫喊,心中就有过去和他相见之意。但是心怯胆寒,又有点不敢去。大凡一个人有了情爱的念头,便该日积月深,无从解脱。到了十分热烈的时候,纵有极大的危险,都可以冒昧尝试一下。嫦娥存心如此,便是凡念不净。先时因为胆小,而情也不深,尚能勉强制持。此时不觉已过了年许,她的情肠也不觉加热了几分。虽不敢公然往访,却不免常在相近之处,格外往来得勤了。有时也竟到娑婆树下,佯作瞧他工作的样子。后羿一见了她,如获至宝,满口都是自怨自艾的话。说到情急处,甚至把工作暂停,举起蒲扇般的大掌,拼命捶打自己的身体。这样一来,弄得嫦娥万分不得过意。先时也用话劝解,后来竟自为他赔泪起来。从此两人日夕相见,前嫌尽释。后羿求她设法相救。嫦娥自恨位卑职小,不敢一口应允,但是心中却也非常替他焦急,很想找个机会,探探星君的口气,再作道理。谁知机会没曾得到,自身先闯下了大祸。”
铁拐先生说到这里,那快嘴的钟离权忍不住又笑道:“大概星君知道这事,一定不答应她了。”
未知嫦娥究竟闯了什么大祸,却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