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回 敦古谊集腋报师门 感旧情挂冠寻孤女
这回书接着上回,表的是安公子回到店里,把安老爷的话回明母亲,并上覆岳父、岳母,大家自是异常欢喜。张姑娘心里益发佩服十三妹的料事不差。那张老自有程相公照料。
安公子便忙忙的换了家常衣服,赴县衙而来。
那些散了的长随,还有几个没找着饭主满处里打游飞的,听见少爷来了,又带了若干银子给老爷完交官项,老爷指日就要开复原官,都赶了来,借着道喜,要想喝这碗旧锅的粥。
老爷见这班人本无人味,又没天良,一个个善言辞去。内中只有个叶通,原是由京带出来的,虽也是个长随,因他从幼也读过几年书,读的有些呆气。自从跟了安老爷,他便说从来不曾遇见这等一位高明浑厚的老爷,立誓不再投第二个主人。安老爷给他荐了几处地方,他都不肯去,甘受清苦。老爷见公子无人跟随,叫他且伺候公子。恰好赶露儿也赶到了,安老爷因他误事,正要责罚,吓的他长跪不起,只得把刘住儿到家,一时痛亲昏聩忘说,后才想起,随即赶来的话回明。
老爷见其情由可原,仍派他跟随公子。
说着,摆上饭来,又有太太送来几样可吃的菜并“下马面”。原来安老爷酒量颇豪,自己却不肯滥饮,每饭总以三五斤为度。因向公子道:“我喝酒,你只管坐下先吃饭,不必等我。”公子便搬了个坐儿坐在横头。一时吃饭漱盥已毕,安老爷便命他隅坐侍谈,这才问了问京中家里一切情形,因长吁道:“我读书半世,兢兢业业,不敢有一步逾闲取败,就这“迂拙”两个字,是我的短处。不想才入宦海,就因这两个字上误事,几乎弄得身名俱败,骨肉沦亡。今日幸得我父子相聚,而且官事可完,如释重负。这都是上苍默佑,惟有刻刻各自修省,勉答昊慈而已。至于你,没出土儿就遭了这场颠沛流离惊风骇浪,更是可怜。又安知不是我家素来享用稍过,福薄灾生,以致如此?经此一番,未必非福。此时都无可说了。只是我方才细想你在那能仁寺遭的这场事,在那班和尚,伤天害理,为天理所必诛,无所为冤;在那个女子,取义成仁,仁至义尽,无所为孽;我们心里便无所为过不去。我只虑地方上弄了这等一桩大案,倘然遇见个廉明官儿查究起来,倒是一桩未完的心事。”
公子说:“这事大料无妨。前日在路上,听见各店里沸沸扬扬的传说,茌平县黑风岗庙里一个和尚、一个陀头、一个女人,因为妒奸,彼此自相残害,经本县的一位胡县官访察出来。那地方上百姓也有受过那和尚荼毒的,人人称快,感念那位胡县官,都称他作青天太爷。”安老爷笑道:“此所谓‘齐东野人之语’也。”那时叶通正在那里伺候老爷吃饭,便问道:“这话大约是真的。”老爷道:“你又怎么晓得?”叶通道:“这里的二府就合茌乎的这位胡太爷是儿女亲家。奴才有个舅舅跟胡太爷,昨日打发来看姑奶奶,他也是这等说。还说胡太爷因此上台见重,说他留心地方公事,还保了卓异了呢。”老爷听了不禁大笑,说:“这可叫作‘天地之大,无所不有’了。若果如此,不但那女子可以远祸,我们也可放心。”
公子答应了个“是”,就趁势回道:“倒是儿子这里另有件未完的心事。”老爷忙问:“何事?”公子便把失了那块砚台的话说出来。老爷先说了句“可惜”,便问:“怎的会丢了?”
公子道:“只因正在贪看十三妹在墙上题的那折词儿,他又催促着走,一时匆匆的便遗失了。”安老爷问:“又是甚么词儿?”
公子见问,便从靴掖里把自己记下的个底儿掏出来,请老爷看。安老爷看了一会,说:“这个女子好生奇怪!也好大神煞!
你看他这折《北新水令》,虽是不文,一边出豁了你,一边摆脱了他,既定了这恶僧的罪名,又留下那地方官的出路。看他这样机警,那砚台他必不肯使落他人之手。只他这词儿里的甚么‘云端’‘云中’,自是故作疑人之笔,他究竟住在何处,你自然问明白了?”公子道:“也曾问过,无奈他含糊其词,只说在个‘上不在天,下不着地’的地方住。并且儿子连他这称谓都留心问过,问他这‘十三妹’三个字,还是排行,还是名姓,他也不肯说明。”老爷道:“嗯,这是甚么话!
无论怎样,你也该问个明白。在他虽说是不望报,难道你我受了人家这样大德,今生就罢了不成?”公子见父亲教训,也不敢辩说他怎生的生龙活虎一般,我不敢多烦琐他。只得回道:“将来总要还他这张弹弓,取我们那块硕台,想来那时也可以打听得出来的。”
老爷只是摇头,一面口里却把那词儿里“云中相见”四个字翻来覆去不住的念,又用手把那“十三妹”三个字在桌子上一竖一画不住的写。默然良久,忽然的把桌子一拍,喜形于色,说道:“得之矣!我知之矣!”因忙问公子道:“这姑娘可是左右鬓角儿上有米心大必正的两颗朱砂痣不是?”罢了!这公子实在不曾留心,只得据实答应。老爷又问道:“那相貌呢?”公子道:“说起相貌来,却是作怪,就合这新媳妇的相貌一样。不但像是个同胞姊妹,并且像是双生姊妹。”老爷道:“这又是梦话了,我又何曾看见你这新媳妇是怎生个相貌呢?”公子一时觉得说的忘情,扯脖子带脸臊了个绯红。老爷道:“这又臊甚么?说呀!”公子只得勉强道:“此时说也说不周全,等父亲出去看了媳妇就明白了。大约这个是一团和气幽娴,那个是一派英风流露。”老爷听了,笑了一笑,说道:“文法儿也急出来了。”公子也陪着一笑。
列公,天下第一乐事莫如谈心,更莫如父子谈心,更莫如父子久别乍会异地谈心,尤其莫如父子事静心安苦尽甘来久别乍会的异地深夜谈心。安老爷合公子此时真真是天下父子第一乐境,正所谓“等闲难到开心处,似此开心又几回”了。
公子见老人家心开色喜,就便请示父亲:“方才说到那十三妹,父亲说‘得之矣,知之矣’!敢是父亲倒猜着他些来历么?”老爷道:“岂但猜着!此事你固然不得明白,连你母亲大约也未必想的到此,我心里却是明白如见。此时且不必谈,等我事毕身闲,再慢慢的说明。我自然还有个道理。”公子听如此说,便不好再问,只得未免满腹狐疑。那时不但安公子设疑,大约连听书的此时也不免发闷。无如他著书的要作这等欲擒故纵的文章,我说书的也只得这等依头顺尾的演说,大众且耐些烦,少不得听到那里就晓得了。
闲话搁起。一时安老爷饭罢,收拾了家具,又同安公子计议了一番公事如何清结,家眷怎的位置。公子便在父亲屋里小床上另打了一铺睡下。众家人也分投安置。一宿无话。
次日清早,安太太便遣晋升来看老爷、公子,并叫请示:“那银子怎的个办法?早一日完了官事,也好早一日出去。”老爷便教公子去告知他母亲:“这事不忙在一刻,再候两三日,乌克斋总该有信来了,那时再定规。你也就去合你娘亲近亲近去。”
公子才要走,晋升回道:“请大爷等一刻再走罢。将才奴才来的时候,街上正打道呢,说河台大人到马头接钦差去,已经出了衙门了。路上撞见,又得躲避。”老爷问道:“也不曾听见个信儿,忽然那里来了这等一个钦差?”晋升道:“奴才们也是才听见说,说是一位兵部的甚么吴大人。这位钦差来得严密得很,只带着两个家人,坐了一只小船儿,昨夜五更到了码头,天不亮就传码头差到船上,交下两角文书来,一角札山阳县预备轿马,一角知照河台钦差到境。这里县太爷早到码头接差去了。”安老爷心想:“那个甚么吴大人,莫非吴侍郎出来了?他是礼部啊!此地也不曾听见有甚么案,这钦差何来呢?断不致于用着钦差来催我的官项呀?”大家一时猜度不出。老爷道:“管他,横竖我是个局外人,于我无干,去瞎费这心猜他作甚么!”说着,只听得县门前道、府、厅、县各各一起一起的过去,落后便是那河台鸣锣喝道前呼后拥的过去。直等过去了,公子才得回店。
话分两头。你道这位钦差是谁?原来就是那号克斋、名乌明阿的乌大爷。他在浙江差次就接到吏部公文,得知由阁学升了兵部侍郎。把浙江的公事查办清楚,拜了折子,正要回京覆命谢恩,才由水路走出一程,又奉到廷寄,命他到南河查办事件。这正是回程进京必由之路。他便且不行文知照,把自己的官船留在后面,同随带司员人等一起行走,自己却乔妆打扮的雇了一只小船,带了两个家丁,沿路私访而来。直等靠了码头,才知照地方官。把个山阳县吓得,忙着分派人打扫公馆,伺候轿马,预备下程酒饭,闹的头昏,才得办妥。
只是钦差究竟为着何事而来,不能晓得。这正是首县第一桩要紧差使,为得是打听明白,好去答应上司,是个美差。他一到码头,通上手本叩安禀见。不想钦差止于传话道乏,不曾传见。看了看船上,只得两个家人,连门包都不收,料是无处打听。费尽方法,派了个心腹能干家人,把船家暗暗的叫下来,问他端的,又许他银钱。那船家道:“他雇船的时候,我只知他是伙计三个,到淮安要账来的。一路也同我们在船头上同坐,问长问短的。一直到了码头,见大家出来接差,我才知道他是个官府。谁知道他作甚么来的呀!”那家人听了无法,只得回复县官。把个山阳县急得搓手。
一时大小官员都到,紧接着河台到船拜会。早见那位钦差顶冠束带满面春风的迎出舱来。河台下船,只得在那小船里面向上请了圣安。乌大人站在一旁,说了句:“圣躬甚安。”
二人见礼坐下。河台满脸青黄不定,勉强支持着寒暄了几句,又不敢问“到此何事”。
倒是乌大人先开口说道:“此来没甚么紧要事。上意因为此番回京,此地是必由之路,命顺路看看河工情形。这河工的事,自己实在丝毫不懂。前在浙江,但见那些办工的官员实在辛勤苦累。大人止把那沿路工段教人开个节略见赐,便可照这节略略查一查回奏,就算当过这差去了。自己也急于要进京谢恩,恐不能多耽搁,地方上一切不必费事。这船上实在亵渎,下船就先奉拜,再长谈罢。”
那河台听了这话,才咕咚一声把心放下去。那恭维人的本领,他却从作佐杂时候就学得滥熟,又见乌大人这等谦和体谅,心里早打算到这满破个二三千银子送他也值,左右向那些工员身上捞的回来的。因此着实的颂扬了钦差一阵,才打道回院。河台走后,各官才上手本。乌大人都回说:“船上过窄,公馆相见。”大家只得纷纷进城。
河台早把自己新得的一乘八人大轿并自己新作的全分执事送来,又派了武巡捕带了许多材官来接。乌大人便留了一个家人收拾行李,搬进公馆,自己只带一个家人跟着。前头全副执事摆开,众材官摆队的摆队,扶轿的扶轿,马头上三声大炮,簇拥着钦差那顶大轿,浩浩荡荡,雅雀无声,奔了淮城东门而来。
一进城门,武巡捕轿旁请示:“大人,先到公馆?先到河院?”那大人只说得一句:“先到山阳县。”那巡捕应了一声,忙传下去。心里却是惊疑:“怎的倒先到县衙呢?”那个当儿,山阳县的县官早到公馆伺候去了。原来外省的怯排场,大凡大宪来拜州县,从不下轿,那县官倒隐了不敢出头,都是管门家丁同着简房书吏老远的迎出来,道旁迎着轿子,把他那条左腿一跪,把上司的拜贴用手举的过顶钻云,口中高报,说:“小的主人不敢当大人的宪驾。”如今这山阳县门上听得钦差来拜他们太爷,他更比寻常跪的腿快,喊得声高。
只见那钦差也不用人传话,就在轿里吩咐道:“我不是拜你主人来了。”那门丁听了,吓得爬起来,找了条小路往回就跑,此时但恨他爹娘少生了两条腿。将跑到县门,钦差的轿子已到,他又同了衙役门前伺候。又听得钦差问道:“有位被参的安太老爷,想来是在监里呢?”门丁忙跪禀道:“不在县监,在县头门里典史衙门土地祠。”钦差便命打道典史衙门。
把个管狱的典史登时吓得浑身乱抖,口里叫道:“皇天菩萨!自从周公作《周礼》,设官分职,到今日也不曾听得钦差拜过典史!这是甚么勾当呀?”慌得他抓了顶帽子,拉了件褂子,一路穿着跑了出来,跪在门外,口中高报:“山阳县典史郝凿槷叩接大人!”轿子过去了良久,他还在那里长跪不起,两旁众人都看了他指点着笑个不住。他也不知众人笑他何来。及至站起来,自己低头一看,才知穿的那件石青褂子镶着一身的狗牙儿绦子,原来是慌的拉差了,把他们官太太的褂子穿出来了。咳,正所谓:“宦海无边,孽海同源;作官作孽,君自择焉!”
闲话休提。却说那钦差到了典史衙门,望见那土地祠,便命住轿,落平下来。只见跟班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黑皮子手本来,众人两旁看了,诧异道:“钦差大人怎生还用着这上行手本,拜谁呀?便是拜土地爷,也只合用个‘年家眷弟’的大帖,到底拜谁呀?”正在猜度,那家人把手本呈老爷看过,便交付巡捕,说:“拜会安太老爷。”那巡捕接了,偷眼一看,手本上端恭小楷写着“受业乌明阿”一行字,连忙飞奔到门投帖。
却说那时正近重阳,南闱乡试放榜。安老爷正得了一本《江南新科闱墨》在那里看,听得县衙前才得一片喧哗,旋即不闻声息,却也听惯了,不以为意,依然看那本文章。忽见戴勤匆匆的跑进来,回称:“钦差来拜。”虽安老爷的镇静,也不免惊疑。心里说:“难道真个的钦差来催官项来了不成?”伸手接过手本一看,笑道:“原来是他呀!只说甚么‘吴大人’‘吴大人’,我就再想不起是谁了!”因慢慢的起身离坐,说:“请进来罢。”早见那乌大爷遍体行装的进来,先向安老爷行了个旗礼,请了安,起来,又行了个外官礼儿,拜了三拜。安老爷也半礼相还。乌大爷起身,又走近前来看了看老爷的脸面,说:“老师的脸面竟还好。只是怎生碰出这等一个岔儿来!”
一时让坐茶罢。乌大爷开口先说:“老师的信,门生接到了。因有几两银子不好转人送来,旋即奉了到此地来的廷寄,如今自己带了来了。”又问:“老师的官项现在怎样?”安老爷不便就提公子来的话,便答说:“也有了些眉目了。”乌大爷道:“门生给老师带了万金来,在后面大船上呢,一到就送到公馆去。”安老爷忙道:“多了,多了,这断乎用不了。你虽是个便家,况你我还有个通财之谊,只是你在差次,那有许多银子?”
乌大爷道:“这也非门生一人的意思。没接着老师的信以前,并且还不曾看见京报,便接着管子金、何麦舟他两家老伯的急脚信,晓得了老师这场不得意。门生即刻给同门受过师恩的众门生分头写了信去,派了个数儿,教他们量力尽心。因门生差次不久,他们又不能各各的专人前来,便叫他们止发信来,把银子汇京,都交到门生家里。正愁缓不济急,恰好有现任杭州织造的富周三爷,是门生的大舅子,他有托门生带京的一万银子。门生合他说明,先用了他的,到京再由门生家里归还。这万金内一半作为门生的尽心,一半作为众门生的集腋。将来他们汇到门生那里,再从门生那里扣存也是一样。此时且应老师的急用。老师接到他们的信,只要付一封收到的回信,就完了事了。”
安老爷道:“非我合你客气,你大兄弟也送了几两银子来,再有个二三千金便够了。这种东西,多也无用。再,与者受者都要心安。”乌大爷道:“老师这几个门生,现在的立身植品,以至仰事俯蓄,穿衣吃饭,那不是出自师门?谁也该‘饮水思源,缘木思本’的。门生受恩最深,就该作个倡首。就譬如世兄孝敬老师万金,难道老师也合他让再让三不成?再,门生还有句放肆的笑话儿,以老师的古道,处在这有天无日的地方,只怕往后还得预备个几千银子赔赔定不得呢!”
安老爷听了,哑然大笑。因见他办得这样妥当,又说得这样恳切,不好再推,便说道:“我说你不过,就是这样罢。我也合你说不到‘却之不恭’,却是‘受之有愧’了”。那乌大爷又谦逊了一番。话完,便向他那家人使了个眼色,那家人早退下去,连戴勤等一并招呼开。彼此会意,就都躲在院门外,坐下喝茶吃烟闲话。
却说那位典史老爷见钦差来拜安老爷,不知怎样恭维恭维才好。忙忙的换了褂子,弄了一壶茶,跟了个衙役,亲自送来让家丁们喝,也为趁便探听探听消息。谁想大家都堵着门坐着呢,不得进去。他一面让茶,一面搭讪着就要同坐。戴勤先站起来道:“郝老爷,你请治公罢。你在这里,我们不好坐;同你一处坐,主人知道也必嗔责。茶这里有,郝老爷别费心了。”那典史看这光景,料是打不进去,只得周旋一阵,把那壶茶送给轿夫喝去了。
却说安老爷见乌大人把人支开,料是有说的。只见他低声道:“门生此来却不专为这事。现在奉旨到此访察一桩公事,一路也访得些情形,未敢为据,所以来请示老师。老师知之必确。”安老爷忙问:“何事?”乌大爷道:“此地河台被御史参了一本,说他怎的待属员以趋奉为贤员,以诚朴为无用;演戏作寿,受贿婪赃;侵冒钱粮,偷减工料;以致官场短气,习俗颓靡等情,参得十分利害。这事关系甚大,门生初次奉差,有些不得主意,所以讨老师教导。”
安老爷听了这话,沉了一沉,说:“克斋,这话既承你以我为识途老马,我却有无多的几句话,只恐你不信。”因说道:“我到此不久,就到邳州高堰署了两回事,河台的行止,我都不得深知。至于我之被参,事属因公,此中毫无屈抑。你如今既奉命而来,我以为国法不可不执,国体也不可不顾;察事不得不精,存心却不可不厚。老贤弟以为何如?”乌大人觉得安老爷受了那河台无限的屈抑,岂无个不平之鸣?谁知他竟无一字怨尤,益加佩服老师的学识雅度。说了几句闲话,起身告辞。安老爷道:“我可不能看你去,也不便差人到你公馆里,改日长谈罢。”说着,送到院门,便不望外再送。
却说那山阳县知县得了这个信,早差人禀知河台,说:“钦差在县里合安老爷长谈。”那河台倒是一惊。才要问话,听得头门炮响,钦差早已到门,连忙开暖阁迎了出来。见那钦差仍是春风满面,说:“才望了望敝老师,来迟了一步。”说着一路进来,坐下。可奈他绝口不谈公事,至要紧的话,问的是淮安膏药那铺子里的好?竹沥涤痰丸那铺子里的真?河台也只得顺着答应一番。因便装着糊涂问道:“方才说贵老师是那位?”乌大人道:“就是被参的安令。”河台连忙道:“这位安水心先生老成练达,为守兼优,是此地第一贤员。无奈官运平常,可可的遇见这等个不巧的事情。现在我们大家替他打算,众擎易举,已有个成数了,不日便可奏请开复。”乌大人道:“这倒不敢劳大人费心。他世兄已经从京里变产而来,大约可以了结公事。况且敝老师是位一介不苟的,便承大人费心,他也未必敢领。”河台听了,大失所望。钦差坐了一刻,便告辞进了公馆。
那时后面官船已到,几位随带司员也赶了来。那些地方官,钦差都请在一处,公同一见。应酬已毕,少微歇息,吃些东西,早发下一角文书,提河台的文武巡捕、管门管帐家丁。
须臾拿到,便封了门,照着那言官指参的款迹,连夜熬审起来。从来说:“人情似铁,官法如炉。”况且随带的那些司员,又都是些精明强干久经审案的能员,那消几日,早问出许多赃款来。钦差一面行文,仍用名贴去请河台过来说话。
不一时,河台已到,钦差照旧以客礼相待。让坐送茶已毕,便将廷寄并那御史的参折合他的巡捕、家丁的口供送给他看。河台一看,这才如梦方醒,只吓得他面如金纸,目瞪口呆。又见上面有“如果审有赃款,即传旨革职,所有南河河道总督即着乌明阿暂署”的话。他慌忙看完,摘了帽子,向上跪倒碰头,口称他的名字说:“犯官谈尔音,昏聩糊涂,辜负天恩,但求重重的治罪,并罚锾报效。”原来那时候有个“罚锾助饷助工”的功令。只因朝廷深知督抚的丰厚,那时的风气淳朴,督抚也不避丰厚之名,每逢获罪,都求报效若干银子助工助饷,也为图轻减罪名,所以他才有这番举动。说罢起来,戴上帽子。乌大人道:“请大人具个亲供。便是自认罚锾,也得有个数目,好据供入奏。”那谈尔音道:“犯官打算竭力巴结十万银子交库。”乌大人道:“大人的情甘报效,我原不便多言;但是圣意甚严,案情较重,左右近年的案都有个样子在前头。大人还得自己斟酌斟酌,不可自误。”他答应了两个“是”,下去写具亲供。
一时,早有首府中军送过印来,乌大人即日拜印接署。便下了一个札子,委山阳县伺候前印河台大人,这汉话就叫作“看起来了。”这个信传出去,那些绅衿百姓铺户听得,好不畅快!原来这河台姓谈,名尔音,号钰甫。便有等尖酸的,指了新旧河台的名号编了一副对联,道是:“月向日边明,日月当空天有眼;玉镶金作钰,玉金满橐地无皮。”
闲话搁起。却说那谈尔音下去写具亲供,见钦差的话来得严厉,一定朝廷还有甚密旨。
如今报效得少了罢,诚恐罪名减不去;多了罢,实在心上舍不得。心问口,口问心,打算良久,连那些奇珍异宝折变了,大约也够了。且自顾命要紧,因此上一很二很,写了二十万两的报效。那乌大人就把案归着了归着,据情转奏。当朝圣人最恼的贪官污吏,也还算法外施仁,止于把他革职,发往军台效力。不日批折回来,那谈尔音便忙忙交官项上库,送家眷回乡,剩了个空人儿赴军台效力去了。只是这些金银珠宝,千方百计才弄得来,三言两语便花将去;当日嫌他来的少,今日转痛他去的多。也最可怜的是,他见过乌大人之后,不曾等安老爷交官项,早替他虚出通关,连夜发了折子奏请开复,想在钦差跟前作个大大的情面。也是发于天良,要想存些公道。只是迟矣,晚矣!
却说安太太那边,自从张金凤进门之后,在安太太是本不曾生得这等一个爱女,在张姑娘是难得遇着这等一位慈姑。
彼此相投,竟比那多年的婆媳还觉亲热。那张老夫妻虽然有些乡下气,初来时众人见了不免笑他;及至处下来,见他一味诚实,不辞劳,不自大,没一些心眼儿,没一分脾气,你就笑他也是那样,不笑他也是那样。因此大家不但不笑他,转都爱他敬他。虽是两家合成一家,倒过得一团和气。
这日安老爷收到乌大爷的帮项,即日把文书备妥,如数交纳,照例开复。又因此地正在官场有事,自己不好出去,便告了两个月病假。早有公子领着家人们预备轿马前来。这老爷离了土地祠,来到聚合店。安太太迎了出来。老夫妻本来伉俪甚笃,更兼在异乡同患难,又想到公子这场落难,彼此见了,十分伤感。亏得公子一旁极力劝慰方住。安太太便叫媳妇出来拜见。安老爷一看,又叫他近前来细看一番,因向太太道:“我告诉玉格的话,想来都说到了,不必再说。这个孩子天生的是咱们家的媳妇儿!等着消停消停,就给他们办起这件喜事来。”安老爷不吃烟,张姑娘便送上一碗茶来。
一时,亲家太太也来相见。这亲家太太可不是那两日的亲家太太了,也穿上裙子了,好容易女儿劝着把那个冠子也摘了。见了安老爷,拜了两拜,口里说:“好哇,亲家!俺们在这里可糟扰了!”安老爷也合他谦了几句。人回:“亲家老爷进来了。”安老爷迎进来,见礼归坐,着实谢了谢他途中照应公子。张老道:“亲家,不要说这话。我的嘴笨,也说不上个甚么来。咱都是一家人,往后只有我们沾光的。就只一件,我在家负苦惯了,这几天吃饱了饭,竟白呆着就困了。亲家,这不是你来家了吗?有啥笨活,只管交给我,管作的动;不的时候儿,这大米饭老天可不是叫人白吃的。”
安老爷听了道:“就是这样。如今我第一桩大事,就是你这个女婿。他只管这么大了,还得有个常人儿招护着。这几日里边有个媳妇,不好叫他在里头不周不备,我可就都求了亲家了。”张老爷连忙答应。安太太道:“这几天就多亏了亲家老爷疼他。”一句话没完,张太太话来了,说:“啥话呢,疼闺女有个不疼女婿的!”大家正说到热闹中间,人回:“河台乌大人来拜。”把个张老夫妻吓得往外藏躲不迭。
一时锣呜导喝,乌大人已到店门。安老爷说:“请进来坐罢。”说着,便迎了进来。那乌大人先给师母请了安,然后又合公子叙了一向的阔别。提到前任谈公的事,安老爷倒着实感叹了一番。乌大人因道:“门生看老师没甚么大欠安,为何告起假来?”安老爷便说是“有些琐事”,便把公子途中结亲一事略提了几句,只是不提那番骇人见闻的话。乌大人也连忙道喜。又说:“此地总河的缺,已调了北河的同峻峰过来了,也是个熟人。老师完了私事,何不早些出去?门生既可多听两次教导,等那同峻峰来,也可当面作一番嘱托。”安老爷道:“说得有理,我事情一清楚,就出来的。”乌大人长谈了半日,告辞而去。早有那些实任候补的官员,听得河台大人到店来拜安老爷,长谈久坐,见安老爷又是大人的老师,那个不来周旋?也有送酒席的,也有送下程的。到后来就不好了,闹起整匣的燕窝,整桶的海参鱼翅,甚至尺头珍玩,打听着甚么贵送起甚么来了。老爷一概壁谢不收。
却说那日安老爷迎宾谢客,忙的半日不曾住脚,一直到下半日才得消停。那张姑娘便送过帽头儿来,请换帽子,伏侍得直像个多年的儿媳妇,又像个亲生的女儿。安老爷看了自是欢喜,因对太太道:“我们如今事情正多,有两桩得先作起来:一件是为我家险遭一场意外的灾殃,幸而安然无事,这都是天公默佑,我们阖家都该办注名香,达谢上苍;那一件,无论怎样,这店里非久居之地,得找一所公馆。”
安太太道:“这两桩事都不用老爷费心,公馆我已经叫晋升找下了。”老爷道:“一处不够。”太太道:“找得这处很宽绰,连亲家都住下了。”老爷道:“不然。日后自然是住在一处,才得有个照应;眼前办这喜事,必得两处办,才成个一娶一嫁的大礼。”太太听了也以为是。恰好晋升进来回事,听得这话,便回道:“既老爷这样吩咐,也不用再找。那公馆本是大小两所相连,内里通着,外边各开大门。”安老爷道:“那更好了。”房子说定。
说到谢天,安太太便把自己怎的合媳妇许了十五日还愿的话,并媳妇怎的要给那十三妹姑娘供长生禄位的话,一一的说明。安老爷更觉暗合了自己的主意,连连点头,道:“既如此,明日咱们全家叩谢,不必再看日子了。”一家儿谈到饭罢掌灯。安老爷早叫人在外层收拾了三间洁净屋子下榻,出去周旋了张老一番,才得就枕。一宿无话。
次日便是十五日,太太早在当院设下香案,香烛、供品。
先是安老爷带了安公子,次后便是安太太带了张姑娘,各各一秉虔诚,焚香膜拜,叩谢上天加护之恩。拜完,安老爷便对两亲家道:“你二位老兄老嫂也该拜谢一番才是。”张老道:“我们正想着借花儿献佛,磕个头儿呢!”早有仆妇送上两束香来。张老上了香,磕过头。亲家太太也把香点着,举得过顶,磕下头去,不知他口里还喃喃呐呐祝赞些甚么。磕完头,将爬起来,只见他把右手褪进袖口去,摸了半日,摸出两箍香钱来,递给安太太。安太太笑道:“亲家,这是作么呀?你我难道还分彼此么?”亲家太太道:“不是价。这往后俺两口子的吃的喝的穿的戴的,都仗着你老公们俩合姑爷哩,还有啥儿说的呢!这烧香可是神佛儿的事情,公修公得,婆修婆得,咱各人儿洗脸儿各人儿光,你不要可行不的!”安太太只是笑着不肯收。倒是安老爷说:“太太,既亲家这等至诚,收了再请两箍香上就是了。”安太太只得接过来,递给一个丫鬟,摸了摸那钱,还是互的滚热的。
却说张姑娘随婆婆谢过了天,便忙着进房,设了一张小桌儿,供上那十三妹姑娘的长生牌,上写着“十三妹姐姐福德长生禄位”。安太太便向安老爷道:“我们玉格也该叫他来磕个头才是呢。”安老爷道:“且慢。他的事不是磕一个头可了事的,我另有办法。”安太太听了,便同张太太各拈了一撮香,看着那张姑娘插烛似价拜了四拜,就把那个弹弓供在面前。
话休絮烦。自此以后安老爷夫妻二位便忙着搬公馆,办喜事。张老夫妻把十三妹赠的那一百金子依然交给安老爷、安太太,办理妆奁。一婚一嫁,忙在一处,忙了也不止一日,才得齐备。那怎的个下茶行聘、送妆过门,都不及细说。到了吉期,鼓乐前导,花烛双辉,把金凤张姑娘一乘彩轿迎娶过来。一样的参拜天地,遥拜祖先,叩见翁姑,然后完成百年大礼。这日安老爷虽不曾知会外客,有等知道的也来送礼道贺。虽说不得“百辆盈门”,也就算“六礼全备”了。
转眼就是安老爷假限将满,新河台已经到任,乌大人已经回京。太太便带了儿子、媳妇忙着张罗老爷的冠裳一切,便问:“那日出去销假?”安老爷道:“难道你们娘儿们真个的还忍得叫我再作这官不成?我平生天性恬淡,本就无意富贵功名,况经了这场宦海风波,益发心灰意懒。只是生为国家的旗人,不作官又去作甚么?无如我眼前有桩大似作官的事,不得不先去料理。”
太太、公子见老爷说得恁般郑重,忙问何事,老爷道:“嗯,难道救了我一家性命的那个十三妹的这番深恩重义,我们竟不想寻着他答报不成?”太太道:“何尝不想答报呢!只是他又没个准住处、真名姓,可那里找他去呢?”老爷说:“你们都不必管,我自有个道理。实合你们说:从乌老大谆谆请我出去那日,我已经定了个告退的主意,只恐他苦苦相拦,所以挨到今日。如今挨得他也回京了,新河台也到任了,我前日已将告休的文书发出去了。
从此卸了这副担子,我正好挂冠去办我这桩正事。此去寻的着那十三妹,我才得心愿满足;倘然寻不着他,那管芒鞋竹笠,海角天涯,我一定要寻着这个女孩儿才罢!”这正是:
丈夫第一关心事,受恩深处报恩时。
要知安老爷怎的个去寻那十三妹,下回书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