舂陵行并序
癸卯岁,漫叟授道州刺史。道州旧四万余户,经贼已来,不满四千,大半不胜赋税。到官未五十日,承诸使征求符牒二百余封,皆曰“失其限者,罪至贬削。”於戏!若悉应其命,则州县破乱,刺史欲焉逃罪;若不应命,又即获罪戾,必不免也。吾将守官,静以安人,待罪而已。此州是舂陵故地,故作《舂陵行》以达下情。
军国多所需,切责在有司。
有司临郡县,刑法竞欲施。
供给岂不忧,征敛又可悲。
州小经乱亡,遗人实困疲。
大乡无十家,大族命单羸。
朝餐是草根,暮食仍木皮。
出言气欲绝,意速行步迟。
追呼尚不忍,况乃鞭扑之。
郭亭传急符,来往迹相追。
更无宽大恩,但有迫促期。
欲令鬻儿女,言发恐乱随。
悉使索其家,而又无生资。
听彼道路言,怨伤谁复知。
去冬山贼来,杀夺几无遗。
所愿见王官,抚养以惠慈。
奈何重驱逐,不使存活为。
安人天子命,符节我所持。
州县忽乱亡,得罪复是谁。
逋缓违诏令,蒙责固其宜。
前贤重守分,恶以祸福移。
亦云贵守官,不爱能适时。
顾惟孱弱者,正直当不亏。
何人采国风,吾欲献此辞。
赏析
唐代宗广德元年(763),诗人任道州刺史,道州原有四万多户人家,几经兵荒马乱,剩下的还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。人民困苦不堪,而官府的横征暴敛却有增无减。元结目睹民不聊生的惨状,曾上书为民请命,并在任所修建民舍、提供耕地、免减徭役。这道诗反映了当时苦难的现实,表现了他对人民的同情。
全诗分为三部分。前四句是第一部分,写上情,概括叙述了赋税繁杂,官吏严刑催逼的情况。“军国多所需”是人民痛苦的根源,诗人痛感于赋税的繁重,因此开篇单刀直入。接着引出下文。“切责在有司,有司临郡县”,顶针句式的运用,从形式上造成一种紧迫感,说明上级官府催促之急。短短数语,渲染了一种阴森恐怖的气氛。
“供给岂不忧”至“况乃鞭扑之”是第二部分,写下情,具体描述百姓困苦不堪的处境。
前两句“忧”与“悲”对举,通过反诘、感叹语气的变化,刻画了一个封建时代的善良的官吏的矛盾心理:既忧虑军国的供给,又悲悯沉重征敛下的百姓。
诗句充满对急征暴敛的反感和对人民的深切同情。在这屡经乱亡的年代,百姓负担沉重,“困疲”已极。
“大乡”“大族”尚且以草根树皮为食,小乡小户的困苦情况就更不堪设想了。“出言气欲绝,意速行步迟”,只用两句诗,就刻划出被统治阶级盘剥的百姓的孱弱形象。由此而引起的诗人的同情和感慨,“追呼尚不忍,况乃鞭扑之”,又为第三部分的描写埋下了伏线。
前两部分从大处着笔,勾勒出广阔的社会背景,下面又从细处落墨,抽出具体的催租场景进行细致的描写。“邮亭传急符”以下是第三部分,写诗人在催征赋税时的思想活动。
诗人先用“急符”二字交代催征的紧急,接着以“来往迹相追”补充,一个“追”字,形象地展现出急迫的情状。诗人深受其累,在这首诗的自序中说:
“到官未五十日,承诸使征求符牒二百余封,皆曰:
‘失其限者,罪至贬削。’”他对此异常不满,明确指责这种“迫促”毫无“宽大”之“恩”。
接着集中笔墨揭示诗人的内心世界,将诗人的感情变化描写得委婉,细腻。一开始,诗人设想了各种催缴租税的办法:让他们卖儿卖女——那会逼得他们铤而走险;抄家以偿租赋——他们靠什么生活呢?写到这里,诗人荡开一笔,借听到的“道路言”表现人民的怨声载道。“重驱逐”的“重”字,写出官凶于“贼”的腐败政治现实,表现出强烈的怨愤情绪。这就促使诗人的思想发生了变化:诗人由设法催促征敛,转而决定笃行守分爱民的正直之道,甚至不顾抗诏获罪,毅然违令作出缓租的决定。希望自己的意见能上达君王,请求最高统治者体察下情,改变现状。
在这一部分,诗人发了很多议论。这是他激烈思想斗争的表现,是心声的自然流露。诗人通过这些议论,深刻地展示了自己思想感情的变化。
这首诗以情胜,诗人用朴素古淡的笔墨,倾诉内心深处的真情实感,有一种感人肺腑的力量。诗中心理描写曲折详尽,真实而细致地展现作为封建官吏的诗人,从忧供给到悲征敛,从催逼赋税到顾恤百姓,最后献辞上书,决心“守官”“待罪”(见序),“微婉顿挫”(杜甫《同元使君舂陵行序》)。这首诗不尚辞藻,不事雕琢,用白描的手法陈列事实,直抒胸臆,正如元好问所说:“浪翁水乐无宫徵,自是云山韶濩音”(《论诗绝句》),具有一种自然美,本色美。
这首《舂陵行》是元结的代表作之一,曾深得杜甫的欣赏。杜甫在《同元使君舂陵行》诗中说:“观乎《舂陵》作,欻见俊哲情..道州忧黎庶,词气浩纵横。两章(指《舂陵行》及《贼退示官吏》)对秋月,一字偕华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