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回 何玉凤毁妆全孝道 安龙媒持服报恩情
这回书紧接上回,表的是何玉凤姑娘,自从她父母先后亡故,直到今日,才表明她那片伤心,发泄她那腔怨气,抱了她母亲那口棺材,哭个不住。邓九公见她哭得痛切,便叫女儿褚大娘子上前劝解。褚大娘子道:“倒莫忙,她这肚子委屈,也得叫她痛痛的哭一场;不然,憋出个甚么病儿痛儿的来,倒不好。”说着,便叫人取些热汤水,又叫拧个热手巾来,方才慢慢过去劝着。劝了良久,那姑娘才止住哭声,大家围着,都让她先坐下歇歇。只见她且不归座,开口便问着褚大娘子道:“姐姐,你前日给我作的那件孝衣,可还在手下?”褚大娘子道:“那天因为你执意不穿,立逼着我拿回去,我就带回去了。今日我连这东西,和你的素衣裳,以至铺盖鞋脚,我都带来了。不然,你瞧我来的时候,怎么用带那样一个大包袱来呢?”说着,便一手拉了她到里间去。
何玉凤这才毁却残妆,换上孝服。原来汉军人家的服制甚重,多与汉礼相同,除了衣裙,甚至鞋脚,都用一色白的。那姑娘穿了这一身缟素出来,越发显得如闲云野鹤一般,有个飘然出世光景。褚大娘子又叫人给她在地下铺了一领席,垫上孝褥子,她才在灵右守起制来。邓九公此时,是把一肚子的话,都倒出来了,也没有甚么可为难的了,觉得有点子泛上饿来了,便向他女儿道:“姑奶奶,咱们可得弄点甚么儿吃才好呢?你看你二叔和妹妹,进门儿就说起,直说到这时候,这天待好晌午到咧!管保也该饿了。”褚大娘子道:“这些事等不到老爷子操心,连吃的和你老人家的酒,我临来时候,都打点妥当了,叫他们随后挑了来;这时候敢怕早送来了,在外头收拾着呢!甚么时候吃。甚么时候现成。”
邓九公听了,便催着搀姑娘给些东西吃。岂知这位姑娘,平日虽吃上看破些儿,到了今日,心静身安,又经了安老爷这番琢磨点化,霎时把一条冰冷的肠子,冱了个滚热,心里的事情都来了,那里还顾得吃下,只在那里默坐,把心事一条条的理论起来:第一条,早就想起她那义妹张金凤,又急切要见见这位伯母安太太,是怎样一个性情,怎么一个行径。便问着安老爷道:“伯父,你方才说我那伯母和张家妹子,都在半途相候,不知她娘儿们,此时在那里,怎的我得见见也好?”安老爷道:“不但你想见她们,她们也正在那里想见你,除了我们张亲家老夫妻二位,照应行李不得来,其余都在庄上。”说着,便找褚一官着人送信请去,恰好褚一官外面去了,不在跟前,一时找来,老爷便说明原由。褚一官道:“还等这会子呢!到晌午就来了。这里话没说完,我又不敢让进来,没法儿我把她老人家娘儿两个,让到隔壁林大嫂家坐着呢!方才打发人来问过两三回了,等我过去言语一句。”说着去了。
不上一盏茶时,安太太早到,褚大娘子便忙着迎出去,搀了进来。那安太太进门,一眼便看见姑娘,哀哀欲绝的跪在那里,一时也不及参灵,便一直的奔了姑娘去,也顾不得那白褥子的忌讳,便蹲下身去,半跪半坐的,把她一搂,搂在怀里,“儿呀肉..”的哭起来。一面哭着,一面数落道:“我的孩子,你可心疼死大娘子!拿着你这样一个好心人,老天怎么也不可怜可怜,叫你受这个样儿的苦哟!”姑娘听了这话,心里更酸,哭得更痛。褚大娘子劝了半日,才两下里劝住。便让太太炕上坐,太太那里肯,说:“姑奶奶,我好容易见着她了,你让我和她多亲热亲热。”说着,又拿小手巾擦眼睛。褚大娘子便向炕上,拿了一个坐褥,给太太铺好,又装了一袋烟过去。太太便和姑娘对面坐了,手里拿着烟袋,且不吃烟,着实的给姑娘道了一番谢,说:“你大姑娘,我就剩了心里过不去了,我实在说不出甚么来了。”
姑娘此时倒也无可谦词,只说了个:“那时虽然彼此不知,方才听我伯父说起来,我两家原来是这样的世谊。便是侄女儿出些力,岂不是该的?侄女儿此后,仰仗伯父伯母的去处正多,还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,方才都求过我伯父了。”安太太道:“大姑娘,凭你有甚么为难的事,都交给我和你大爷;你只别委屈;别着急,别耽搁了身子,我就放心了。”说着,便拉了她的手,问长问短。恰好一个婆儿,送上茶来。安太太接来,便搁下那个茶盘儿,自己端着碗,送到她口边,让她喝两口热茶。一会儿又甩手指头,给她理理头发;一会儿又用小手巾儿,给她沾沾脸上的眼泪;一会儿又说:“这一个褥子薄,再垫个坐褥罢!小心地下的凉气冻着。”一会儿又说:“没外人在这里,只管盘上腿儿坐着,看压麻了脚。”也不知要怎样的疼疼那位姑娘才好,再不想姑娘的小脚儿,天生的不会盘腿;更可怜那姑娘幼年丧父,正是用着母亲抚养照料的时候,母亲又没了。便是有她那位老太太,也是一个老实不过的人;及至逃难至此,一病不起,连她自己的衣食,还得女儿照顾,姑娘何曾经过人这等珍惜怜爱过来。如今和安太太见了面,看了这番说话,行事待人,才知道天底下的女孩儿,原来还有这等一个境界。她心里顿觉甜苦寒暖,大不相同,益发和安太太亲热起来;坐定了便目不转睛的看着安太太,只见那太太穿一件鱼白的百蝶衬衣儿,套一件绛色二个五福捧寿织就地景儿的氅衣儿,窄生生的领儿,细条条的身子,周身绝不是那大宽的织边绣边,又是甚么猪牙绦子、狗牙绦子的,胡镶滚作,都用三分宽的石青片金窄边儿,拓一道十三股里外拄金线的绦子,正卷着二摺袖儿;头上梳着短短的两把头儿,扎着大壮的猩红头把儿,撇着一枝大如意头的扁方儿,一对三道线儿的玉簪棒儿,一枝一丈青的小耳挖子,却不插在头顶上,倒掖在头把儿后边,左边翠花上,关着一路三根大宝石抱针钉儿,还带着一枝方天戟,拴在八棵大东珠的大腰节坠角儿的小桃,右边一排三枝刮绫刷蜡的矗枝儿兰枝花儿;年纪虽近五旬,看去也不过四十光景,依然的乌鬓黛眉,点脂敷粉;待人是一团和气,和气得端庄;开口有几句谦词,谦词得尊贵;高华富丽,慈厚和平,和安老爷配起来,真算得个子子孙孙的天亲,夫夫妇妇的榜样。
姑娘看了半日,心里暗暗的说道:“我给张家妹妹,误打误撞,说成了这等的一个人家,这样的一双公婆,也算对得住了。”她那里正待问安太太,我那妹子怎的不同来?一句话不曾出口,只听外面一片哭声,男的也有,女的也有,老的也有,少的也有,摇天震地价,从门外哭了进来。姑娘从来不晓得甚么叫作害怕的人,此时倒吓了一跳,心里掂掇道:“我这里除了邓、褚两家之外,再没个痛痒相关的人;他两家都在跟前,这来的又是班甚么样人?却哭得这般痛切,好生作怪!”自己又拘着礼法,不好探头往外看,只得低了头,伏在地下陪着哭。这一片哭声内,男的女的,老的少的,一班人,果然都是谁呀?原来安太太过来的时候,安公子小夫妻,和仆妇丫鬟,都过来了。只因里面地方过窄,要等安太太先见过了,然后大家才好进来;趁这个空儿,便在前厅换了衣服;姑娘在灵旁跪着,只顾在那里应酬安太太,却不得知道消息。及至她自己伏下身去陪哭,安太太便站起身来,她哭着闪眼一看,早见一男一女,拜倒在灵前;又是两个老少妇人,跪在门里,一个男的,跪在门外,都伏在地下痛哭,又各各的身穿重孝。姑娘眼泪模糊,急切里看不出个是谁,口里既不好问,心里更想不出,这是怎的一桩事?
正在纳闷,却见褚大娘子,把灵前跪的那个穿孝服的少妇人搀起来;那厢那个穿孝的少年,也便站起身来,还在那里擦着眼,捂着脸。那少妇便拉了褚大娘子,一面哭着,扑向自己来,便在方才安太太坐的那个坐褥上跪下,娇滴滴,悲切切,叫了声:“姐姐,你想得我好苦!”说罢也是抱头痛哭。何玉凤此时临近一看,又听得说话声音,才晓得是她救的那个结义妹子张金凤;那厢站的那个少年,便是安公子。一时心中万绪千头。才待说话,那后面跪的老少两个妇女,也抢过来,给姑娘磕头;扶着姑娘的腿,哭个不住。门外的那个男的,也磕了阵头;站起来。姑娘且不及看门外那个,急得一手拉了金凤姑娘,一手推那两个妇女道:“你两个先抬起头来,我瞧瞧是谁?”及至两个抬起头来,两下里看了一看,才晓得是她的奶母和她的丫鬟,门外那个,却是她的奶公戴勤。姑娘此时,断想不到这班人忽然在此地,同时聚在一处,重得相见,更加都穿着孝服,辨认不清。倒是她那个丫鬟,随缘儿媳妇,隔了两三年不见,身量也长成了,又开了脸,打扮得一个小媳妇子模样,尤其意想不到,觉得诧异。这一阵穿插,倒把个姑娘的眼泪,穿插回去了,呆呆的瞅瞅这个,看看那个,怔了半日,便问着张金凤道:“妹子!我难道和你们是梦中相见么?”张姑娘道:“姐姐,你且莫悲伤,定一定再说话。”这姑娘痛定思痛,良久良久,才重复哭起来。安太太便叫张姑娘:“好生劝劝你姐姐,不要招再哭了。”褚家娘子和她奶娘也来相劝,姑娘这才止住悲啼。拉了张金凤,觉得心中有万语千言,只不知从那句说起;只见她看了看众人,又看了安公子夫妻,忽地失惊道:“啊呀!岂有此理!我这奶公奶母,和这丫鬟罢了!你二位现在伯父伯母双双在堂,岂不嫌个忌讳,怎生也穿起这不祥之服,快快脱下来才是!”安公子跪在那里答道:“我两个受了姐姐的救命大恩,无路可报,今日遇着婶母这等大事,正该如此;况又是父母吩咐的,怎敢违背?”姑娘连连摆手说:“这事断断行不得!”张姑娘又道:“姐姐,便是你我,又和嫡亲姊妹差些甚么?姐姐不必再讲了。”两人只管这等说,姑娘那里肯依,急得又向安老爷、安太太说:“伯父,伯母,这事礼过于情,不要说我何玉凤看了不安,便是我的母亲九泉有知,也过不去。求你二位老人家,吩咐一句,一定叫他们脱了才好。”安老爷道:“姑娘,你且不必着急,听我说。你道这事礼过于情,在古礼讲,古人的朋友,本就有个袒免之服。怎的叫作袒免?就如今男去冠缨,女去首饰,再系条孝带儿,戴个孝髻儿一般。按今礼讲,你只看内三旗的那些人家,遇见父母大事,无论亲戚朋友跟前,都有个递孝接孝的礼。再讲到情,你我两家,不但非寻常朋友可比,比起那疏远的亲戚来,只怕情义还要重些!便是你尊翁灵柩到京的时候,我也曾在我那坟园上,供养他几日,也曾叫我这孩儿去了缨儿,穿身孝服,替我早晚祭奠。这是你奶公奶娘眼见的,那时姑娘,你又从那里不安去?何况姑娘,更救了他两个性命,便同救了他两个父母公婆,他两个如今只给你令堂穿身孝服,就论一报一施,你道孰轻孰重?这几身孝,正是我昨日听得你令堂的事,和你伯母商议,特特的赶做成的。你我骨肉一般,还讲得到甚么忌讳!我是忌讳这个?一儿一媳,当日在那能仁寺,双双落难,果然不是你来搭救,只怕今日之下,想穿这两身孝服,也没处穿;我同你伯母,求着这样忌讳,也求不到!我再和姑娘你掉句文,这就叫作‘亡于礼者之礼也’,故曰‘其动也中’。”安太太也道:“这样是。”一面不叫姑娘谦让,一面又怕她着急,便亲自过来,安抚了她一番。
邓九公方才见那公子和张金凤穿了孝来,也自诧异,及至安老爷说了半日,他方才明白过来。原来昨日安老爷,把华忠叫在一旁,说的那句体己话,和今早安老爷见了安太太,老夫妻两个说的那句哑儿谜,他在旁边听着,干着了会子急,不好问的,便是这件事。便向姑娘道:“姑娘,师傅总得站在你这头儿,咱们到底是家里,我再没说架着炮往里打的,这话你伯伯可说的是,咱们不用再说了。”姑娘还待再说,褚大娘子也道:“我可不懂得这些甚么古啊,今哪,书哇,文哇,还是我方才说的那句话,人家是个老家儿,老家儿说话再没有错的!怎么说咱们怎么依就完了,你说是不是?”
姑娘见一个人扭不过众人去,心里想道:“我从来看了世间上,这些施恩望报的人,作那些春种秋收的勾当,便笑他是沽名,有心为善。所以我作事,作起来任是潮来海倒,作过去便同云过天空。即如我在能仁寺救安公子、张姑娘的性命,给他二人联姻,以至赠金借弓这些事,不过是我那多事的脾气,好胜的性儿,趁着一时高兴,要作一个痛快淋漓,要出出我自己心中那个不平之气。究竟何曾望他们怎的领情,怎生答报来着?不想他们竟这等认真起来。可见造因得果,虽有人为,也是上天暗中排定的。”想到这里,也就默默无言,只得跪下来,给安公子和张姑娘行礼叩谢,忙得他两个还礼不迭。虽然如此,姑娘此刻是说勉强依了,她心里却另有个不愿意的意思。她这不愿意,想来不是为方才给安公子、张姑娘磕那两个头,究竟她是个甚么意思?这位姑娘心里弯子转子过多,作者一时摸不着门儿,无从交代,不过到那个场中,也都明白了。
安老爷自从到了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,又访得青云堡,见了褚一官、褚大娘子,这才见着邓九公。自从见了邓九公,费了无限的调停,无限的婉转,才得到了青云峰,见着了这位隐姓埋名,昨是今非的十三妹。自从见了这位姑娘,又费了无限唾沫,无限精神,才得说的她悉心忏悔,五体皈依。一直等安太太、安公子、张姑娘,以至她的奶公奶母丫鬟,异地重逢,才算作完了这本戏文,演完了这段事情,才得略略的放心。他便对邓九公说:“九兄这事情的大局已定,我们外面歇歇,好让她娘儿们说说话儿,各取方便。”邓九公本就嚷了半天,听了这话,正中下怀,忙说:“很好!咱们也该喝两盅去了。”又告诉褚大娘子道:“劝姑娘吃些东西。哭只管哭,可不要尽只饿着。”唠叨了一阵,这才陪了老爷、公子出来。
外面自有褚一官带了人张罗着,预备吃的;内里褚大娘子,也指使着一群镢头镢脚的婆儿,擦抹桌凳,搬运菜饭,便连戴勤家的,随缘儿媳妇,也来帮忙;一时里外都吃起来。安老爷和邓九公心里惦着有事,也不得照昨日那等畅饮;虽然如此,却也瓶罄杯空,不曾少喝了酒,至于那些吃食,不必细述,也没那鼓儿词上的“山中走兽云中雁,陆地飞禽海底鱼”,不过是酒肉饭菜,吃得醉饱香甜而已。一时吃完,又添了东西,内外下人都吃过了。
邓九公闲话中,便和安老爷说道:“老弟!你看这等一个好孩子,被你生生的夺了去了,我心里可真难过。只是一来,关着她的重回故乡;二来,又关着她的父母大事;三来,更关着她的终身,我可没法重留她。但是我也受了她会子好处,一点儿没报答她,我这心里怎得过的去?我想如今,她不是没忙着要走的这一说了吗?我要把她老太太的事,重新风风光光的给她办一办,也算我们师徒一场。只是要老弟你多住几日,包些车脚盘缠,可就不知老弟,你等得等不得?”安老爷道:“我倒没甚么等不得;那盘费更是小事。便是九兄你不给她办这事,我们也不能就走。甚么原故呢?我心里已经打算在此了。此去带了一口灵,旱路走着,就有许多不便。我的意思,必须仍由水路行走,明日就要遣人,折回临清闸去雇船,往返也得个十天八天的耽搁,只是老兄你方才说的这番举动,似乎倒可不必。从来丧祭,称家之有无。她自己既不能尽心,要你多费,她必不安;况且这些事,究竟也不过虚文,于存者殁者都无益处。竟是照旧,明日伴宿,后日却把灵封了,把她接到庄上,你师弟姊妹,多聚几日,叙叙别情。有这项钱,你倒是给她作几件上路素儿衣裳。如此事事从实,她也无从辞起。”邓九公道:“那几件衣裳,可值得几何呢!”说着绰着那部长须,翻着眼睛,想了一想,说:“有了衣裳,行李也要作,临走我到底要把她前回和海马周三赌赛,她不受我那一万银,送她作个程仪,难道她还不受不成?”安老爷道:“那她可就不受定了。老兄,你岂不闻‘江山好改,秉性难移’?你切不可打量她从此就这等好说话儿;她那平生最怕受人恩的脾气,难道你没领教过?设或你定要尽心,她决然不受,那时彼此都难为情。依我说倒莫如..”老爷说到这里掩住口,走到邓九公跟前,附耳低声说道:“九兄,必须如此如此,岂不大妙?”邓九公听了,乐得拍桌子打板凳的,连说有理;又说就照这样办了。老爷道:“九兄,切莫高声,此地只离一层纸窗,倘被她听见;慢说你这人情作不成,今日这一天的心力,可就都白费了。”邓九公伸了伸舌头,连忙住口。二人正要进后边去,恰好随缘儿媳妇出来回说:“里边太太和姑娘,请老爷说话。”安老爷便同了邓九公进去。安太太道:“大姑娘方才说了半天,还是为玉格和他媳妇穿两身孝,她始终不愿意;她的意思,还要过了明日后日两天,大后日就一同动身。我说这话,你等我和你大爷商量,也得算计算计,这两天工夫,可走得及走不及?”姑娘接着说道:“我也没有甚么愿意不愿意,不过想着他二位穿了孝,参了灵,就算情理两尽了,究竟有伯父伯母在上头,况且又是行路,就这样上路,断乎使不得。不但他二位,便是我这奶公奶母丫鬟,现在既在伯父那里,一并也叫他们脱了孝上路为是。至于我这孝,虽说是脱不下来,这样跟了伯父伯母同行,究竟不便。纵说你二位老人家,不嫌忌讳,也得要我心安。再说我父亲的大事,那时候我只顾护了母亲,匆匆远避,便不曾接着日期守孝;此番到京,我却要补着,尽这点作儿女的心。那时日子也宽余了,伯父你给我找的那个庙,也该妥当了,我一释服,便去了我的脚跟大事,岂不大便!这样商量定了,过了明日后日两天,就可上路,也省得伯父上上下下,人马山集的在此久呆。这话伯父想来,再没个不依我的。”安老爷一听,这又是姑娘泛上小心眼儿来了。且自顺了她的性儿,我自有道理。便说道:“姑娘,这话很是。便是你大兄弟、大妹妹,我也不是叫他们穿多少日子的孝。到了你补着穿孝这层,也很行得,尽有这个样子,只是两日后,便要起身,却来不及。何以呢?我们方才在外头商量定了,你此番扶柩回京,旱路不方便,就是你也不得早晚相依。我明日便着人看船去,也有几天耽搁。我们这里,却依然明日伴宿,后日把灵暂且封起来,大家都搬到你师傅庄上去住。船一雇到,即刻起行,你那一路不要见外的这句话,便不枉说了。姑娘你道如何?”姑娘听了,料是此地山里,既不好一人久住,众人也没个长远在此相伴的理,便也没得说,点头俯允。
邓九公见话说定规了,便道:“咱们这可没事了,太阳爷也待好压山儿了。二妹子和大奶奶,这里也住不下,莫如趁早向庄儿上去罢,明日再来;再等回子,这山里的道儿黑了,可不好走。”安太太还不曾答言,何玉凤姑娘早诧异起来,说道:“怎么今日都不住下吗?”原来姑娘自被安老爷一番言语之后,勾起她的儿女柔肠,早和那以前要杀就杀,要饶就饶,要聚便聚,要散便散的十三妹,迥不相同。听了声都要走,便有些意思意思的舍不得,眼圈儿一红,不差甚么,就象安公子在悦来老店的那番光景,要撇酥儿。褚大娘子笑道:“哎哟!哎哟!瞧啊!瞧啊!姐儿舍不得大娘了;我这可是头一遭儿看见着你这个样儿。”安太太便连忙道:“好孩子别委屈,我跟着你。”因和褚大娘子道:“不然,姑奶奶,你和你大妹妹回去,我住下罢!”谁知这位姑娘,虽然在能仁寺和张姑娘聚了半日,也曾有几句深谈,只是那时节,彼此心里都在有事,究竟不曾谈到一句儿女衷肠;今日重得相逢,更是依依不舍。褚大娘子是个畅快人,见这光景,便道:“这么样罢!”因和他父亲说:“竟是你老人家带了女婿,陪了二叔,和大爷回去。我们娘儿三个,都住下,这里也挤得下了。”又和褚一官道:“你回去,可就把二婶儿和大妹妹的铺盖卷儿和包袱送了来,可别要交给外头人,就叫孟妈儿和芮嫂两个来。我这里带的人不够使,他们村儿里的几个人,晚上也有回家的;我带着一条被窝呢,不要铺盖了,晚上老爷子要和二叔喝酒,我都告诉姨奶奶了。以至明日早起的吃的,老范和小蔡儿他们都知道,你问他们就是了,可要给我们送些吃的来。”褚一官在那里老老实实的听一句,应一句。褚大娘子又道:“可是,还得把我的梳头匣子拿来呢。”张姑娘道:“不用费事了,两份铺盖里都带着梳洗的这一份东西呢。我们天天路上,就是那么将就着罢,连大姐姐你也够用了。”褚大娘子道:“如此更省事了。”褚一官道:“想想还有甚么?莫落下来。”褚大娘子道:“没甚么了。纵就是我不在家,你多费点心儿,照应照应那孩子,别竟靠奶妈儿。”褚一官又连连答应。褚大娘子又道:“既然这样,二叔索性早些请回去罢。”邓九公道:“明日人来的必多,我已就告诉宰了两只羊,两口猪,够吃的了,姑奶奶放心罢!倒是这杠怎么样,不就卸了它罢?”安老爷道:“这又碍不着,何必再卸;就这样,下船时岂不省事?”邓九公道:“老弟,你有所不知;我也知道不用卸,只是我不说这句,书里可又漏一个缝子。”说着才嘻嘻哈哈,同了安老爷父子和褚一官告辞去了。安老爷临走时,又把戴勤留下在此照料,便一同回了青云堡褚家庄去了。
何玉凤姑娘,此时父母终天之恨,已是无可如何;不想自己孤零零一个人,忽然来了个知疼着热的世交伯母,一个情投意合的义姊,一个依模照样的义妹;又是嬷嬷妈,嬷嬷妹妹,一盆火似价的哄着姑娘。姑娘本是个性情高旷的爽快人,不觉一时精神满足,心舒意畅,高谈阔论起来。那时虽是十月天气,山风甚寒,屋里又生上火。须臾,点起灯来。那铺盖包袱,也都取到。那位姨奶奶又送了些零星吃食来。褚大娘子便都交给人收拾去,等着夜来再要。便让安太太上了炕,又让何、张二位姑娘上去;因向安太太说:“我在左边,给你老人家摆一只凤凰,右边给你老人家摆一只凤凰。”她自己却挨着炕边坐了。除了玉凤姑娘不吃烟,那娘儿三个,每人一袋烟儿。安太太看看这个,看看那个,心下十分欢喜,大家便围炉闲话起来。安太太道:“真个的你家这位姨奶奶,虽说没甚么样儿,可倒是个心口如一的厚实人儿。我看你们老人家这样的居心行事,叫那姨奶奶,怕还给他养个儿子定不得呢?”褚大娘子道:“那敢是好。我也正盼呢!只是我父亲今年八十七了,那里还指望得定呢?”张姑娘道:“不然,那姨奶奶自己知道,她告诉我说,他家老爷子,命里有儿子,她还要养两个呢!”安太太道:“这儿女的数儿,她自己那里定得准呢?”张姑娘忍不住笑道:“我也是这样问她来着,她说是刘铁嘴告诉她的;我也不知刘铁嘴是谁?没敢往下再问。”大家听了,早已笑将起来。褚大娘子便告诉安太太道:“这是她来的那年,我叫了个瞎子给她算命,要算算她命里有儿子没有。那瞎子叫刘铁嘴,说了这么句话,她就记住了这句话;要是叫她记住了,她肚子里可就装不住了,就这么个傻心肠儿。”玉凤姑娘道:“我可就爱她那个傻心肠儿。只是怕她说话;她一说话,我不笑她,我憋的慌;我笑她,我又怕她恼。”褚大娘子笑道:“人家可不懂得怎么叫个恼哇!”说着,大家又笑了一阵。
一时戴勤进来,隔窗问道:“请示太太和大奶奶,还要甚么不要?外头送铺盖的车,还在这里等着呢。”安太太道:“不用甚么了。你没跟大爷去吗?”戴勤道:“老爷留奴才在这里侍候的。”玉凤姑娘听如此说,便隔窗叫他道:“嬷嬷爹,你先去告诉了话进来,我再瞧瞧你。”戴勤走了进来,又重新给姑娘请安,也问了姑娘几句话。姑娘一时想起当日送灵回京的话,又细问了一番,因道:“你们走到那里,就遇见这里老爷的人了?”戴勤道:“走到德州。”姑娘道:“他们岸上走,你们河里走,怎知道就是咱们的船呢?”戴勤道:“姑娘问起这件事,竟有些奇怪,真是老爷的灵圣!头夜大家就知道,这里老爷差人接下来了。这一日晚上船靠了德州码头,点灯后,他们里头在后舱睡了。奴才和宋官儿两个,便在老爷灵旁,一边一个打地铺也就睡下。睡到三更多天,耳边只听说老爷叫,那时也忘了老爷是归了西了,就连忙要见老爷去。及至一看,老爷就在当地站着呢!奴才一时认不出来了。”姑娘道:“你怎么又会不认得老爷了呢?”戴勤道:“只见老爷穿戴,”不是本朝衣冠;头上带着一顶方顶镶金长翅纱帽,身穿大红蟒袍,围着玉带,吩咐奴才说:‘安二老爷差人接我来了,你们可看着些,莫要错过,去叫他们空跑一趟。我上任去了。’奴才就说:‘老爷那里上任去?怎的也不接太太和姑娘同去?’老爷道:‘太太就来的;姑娘早呢!我不等她了。’说着往外就走。奴才急了说:‘老爷怎的不等姑娘同去?我们姑娘,此时到底在那里呢?’老爷把袖子一甩,向我说:“好糊涂!我见不着姑娘,只怕你就先见着了,此时何用问我?”奴才见老爷生气,一害怕就吓醒了。原来是一场梦,忙着叫宋官儿,只听他在那里说睡话,说:‘我的老爷子,你是谁呀?’及至把他叫醒了,问他,他说见一个人,打扮得和戏台上的赐福天官似的,踢了他一乱子脚说:‘你这东西,睡的怎么样死!’奴才正告诉他这个梦,只听得外面好象人马喧闹的声儿,又象鼓乐吹打的声儿,只恨那时胆子小,不曾出去看看。奴才就和宋官儿说:‘这事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,天亮时咱们且别开船,到船头看看,到底有人来没人来?’谁想这里老爷果然就打发梁材他们来了。姑娘想,这可不是老爷显圣吗?”
这位姑娘可从不信这些鬼神阴阳的事,便道:“老爷成神,怎的不给我托梦,倒给你托起梦来?不要是你那一天吃多了酒罢!”安太太道:“大姑娘,你不可不信这话。他们一到京就说过,你大爷还和我说:‘何老爷那样一个聪明正直的人,成了神也是有的事,只可惜他不知成了甚么神了?’这神佛的事,也是有的。”姑娘是将信将疑。戴嬷嬷笑向安太太道:“我们姑娘,从小儿就不信这些。姑娘只想,要不是有神佛保着,怎么想到我们今日都在这里见着姑娘啊!太太还记得老爷来的头里,叫了奴才娘儿两个去,细问姑娘小时候的事情,那时奴才只纳闷儿。谁知老爷早已知道姑娘的下落,连奴才们也托着老爷、太太的福,见着姑娘了,真真是想不到的事!”玉风姑娘问道:“老爷怎么问?你们又怎么说的?”随缘儿媳妇便把那日的话,说了一遍。姑娘道:“我不懂你们,有一搭儿没一搭儿的,把我小时候的营生,回老爷怎么!”褚大娘子道:“罢咧!罢咧!连你那拉青屎的根子,都叫人家抖翻出来了;别的还有甚么怕说的。”说得大家大笑,她自己也不禁伏在安太太怀里,吃吃的笑个不止。
从来说,欢娱嫌夜短,寂寞恨更长。只这等说说笑笑,不觉三鼓。褚大娘子道:“不早了,老太太今日那么早起来,也闹了一天了,咱们喝点粥,吃点东西睡罢,明日还得早些起来,只怕他们这里远村近邻的,还要来上祭呢!”说着随意吃些东西。盥漱已毕,安太太和何玉凤姑娘,便在东间南炕,褚大娘子和张金凤姑娘,便在西间南炕睡下;戴嬷嬷母女和褚家带来的四个婆儿,都在后面两个里间分住;本村的几个村姑村婆,也各各的分头歇息。这里他娘儿们、姐儿们,睡在炕上还絮絮的谈个不住。读者,你道怎的苍狗白云,天心无定;桑田沧海,世事何常。这青云山分明是凄惨惨的几闻风冷茅檐,怎的霎时间变作了暖溶溶的春生画阁?都只道是这般人第一个欢场,那知恰是这评话里第二番结束。这正是:
但解心情怜骨肉,寒温首苦总相宜。
那何玉凤和安老爷怎的同行?何玉凤和邓、褚两家怎的作别?下回书交代。